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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话•野史•野趣

作者:唐太培 编辑:何从芳 2013-10-08 11: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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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书是越读越少了,事务俗务越来越重,视听媒介越来越多,心越来越浮,人越来越懒。一年下来,难得坐下来读完一两本书。然而,唐思源先生的《南蛮野人笔记》我却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开始是因了本家兄弟写的,又写的是本乡本土的人事。可一读下去就一发不可收拾,那忍俊不禁的“土谈”,那栩栩如生的“泥麻拐”们,那恍如昨天的故事,那悲天悯人的情怀,那不露锋芒的批判,那独具匠心的语言,那信手拈来的功力,每每让我爱不释卷,乐忧难平。一次一次产生出写点什么读后感之类的冲动,但又无从下手,不敢下笔,怕写出来词不达意,辱没了先生的美文。但不写点什么,又觉得对不住先生,拜读先生这么好的文章,就像我们家乡的风俗,收了人家的大礼必须要回还一点小意思,才合礼数。于是麻起胆子写一些想表达而又不能全部表达的意思,算是对先生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意思吧。

  (一)我是听野话、讲野话、骂野话长大的,总以为这野话与野蛮、低俗、粗鄙甚至下流相等,至今都以把普通话讲成宁远彩色普通话,而且常常还在宁远彩色普通话中参杂几句野话为耻辱。唐思源先生却偏偏用野话来叙述南蛮民众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用野话来描画九嶷百姓的生活情趣、民俗风物。野中寓者情,俗中带着雅,苦中有着乐,笑中含着泪。

  野话自是野人说的。书中的主角大多是野人,野人自然没有名字,有也是随便一个别人随便叫个名就成了。看看笔记中的主人公:疤子脑壳、狗尿泡、辛屁股、卵子跳、地麻雀、泥麻拐、烂巴、虎赶、狗弄古、斤巴猴子、牛寡婆、八卵子、邓筒宝、油扒锅、六狗婆、黑古屌屌、珍麻屁、秋鸟鸟、穿山甲、干猴子、蚂蝗……,这些所谓的名字,要么是牲畜野物,要么是人裤裆里的那点东西,要么是残缺的身体部位,甚至是二合一、三合一。当然,这些野人并不是真正的野人,而是山野村夫。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很正统甚至很文绉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由姓氏、辈份、名号构成,尤以辈份最为讲究,一姓中的辈份都有一首诗,如:唐姓的辈份就有“开先方应太、井运宏成绍”云云,同辈人都用辈份中的排行字作为姓后面的第一个字。然而,这些名字只有在出生命名、读书参军、办理证件、死后追悼等正式场合才用得上。平日里,人人见面都叫诨名、野名、小名,大家都认为叫诨名好养、顺口、亲切、调味。

  不叫书名叫野名,就有了野人,就有了野话。野话从骂娘开始,以骂娘结尾。母亲叫儿子回家吃饭:“耶卖屄的,小打靶鬼,回来屙血了,总死倒外面,狗屌出来的”。其实,一句“儿子,回家吃饭了”就解决了问题。可问题是这一连串的野话既骂了儿子,也骂了自己,既解了恨却饱含着爱,又教育了儿子,可谓言简意赅,一举多得。“耶”这个字,宁远人叫妈妈的称呼,宁远人骂娘是家常便饭,不骂娘出不了声,先生说耶有两只耳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以没有痛苦,也不会生气,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骂娘的人今后更加不会脸红,这得好好感谢先生。

  “如果看宁远人吵架,那种语言和神情的张狂,会让你大开眼界。男女都起一个狗公架,两手撕着裤裆,唾沫横飞:‘你耶卖老麻屁的我屌你老母亲你想逮我的取啊我捞倒你耶呕你搞倒我脑壳高头来啊你吃了屎呕昨天夜晚公社书记大队干部还在我屋里吃夜饭我怕你耶咬屌屌啊——’”《耶》。一大串骂人的话语没有多少实质内容,就像冗长的人生除去吃喝拉撒睡,没有多少时间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尤其是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来说,他们也就是用这种看上去无用又无聊的打发,来宣泄和抒发心中的喜与怒、哀与乐,这是人生的一种乐趣,否则,苦短的人生将更加苦不堪言。

  “宁远女人骂男人‘好酒贪杯,穷吃饿吃’,不算解恨。解恨时把牙齿咬得像撬棺材响:‘你个打靶鬼,穷起屌屌打疙瘩都要喝喝喝,喝到那点死人尿,屋里倒天都不管,屙你那块子血。’男人酒后更不示弱,吐着油星酒沫子回道:‘你这饿狗婆,贪吃婆,为得一个鸡屁股没吃到,就和亲家母得罪,还有脸来骂老子。’稀奇的是,第二天走亲戚,两人都穿上干净衣服,女的撑把红纸伞,男人戴顶棕蓑笠,提个竹篮,篮子里两斤面贴条红纸,一块花布贴条红纸,一斤猪肉贴条红纸,六个鸡蛋,蛋蛋贴块红花纸。女的想着鸡屁股,男的念着三杯通大道,两人走得和和美美,像是自己结婚,哪里像刚吵过架来?”《三杯通大道》。多么恩爱的野话,多么羡煞人的野话!这野话胜过多少卿卿我我,打情骂俏,令那些相敬如宾、花前月下的男女们自愧弗如,枉度此生。

  (二)《南蛮野人笔记》是笔记体?我看像散文、像杂文,又像小说,但更像一部哲学史诗。唐思源先生用野话写就的笔记是一部朴实、纯洁、善良、原始的百越九嶷民众的文明史、民俗史。砌一壶茶,慢慢品味,就像一位老人在拉家常,陈谷子烂芝麻,娓娓道来,无遮无掩,毫不修饰,几多亲切,几多回味,几多辛酸,几多思量。

  先生不是历史学家,且出生于五十年代,对于旧社会抑或是古代没有什么直观的印象,但他看到了一双小脚。他说:“在我老家湖南,20世纪80年代还能看到小脚女人,她们虽然亭亭不是玉立,依然碎步而非花旦。她们都是辛亥革命后的封建‘余孽’,是男权统治下的受害者。然而,在新中国大足女人欲与男人分庭抗礼的时候,这些足不出户的小脚姑姑,竟然碎步户外,洋洋自得,和钱脚奶奶一样,一点也不显出裹足的冤屈,相反还以那种稀罕的步态去凭吊她们家世曾经的富贵。尤其在苦日子、社教和文革困顿的年代里,她们会有意无意地亮出那双钱脚,在捉襟见肘的儿媳、孙媳面前晒出一种历史的自尊。”“她们额上包着黑丝巾,叨着旱烟长枪,满是皱纹的嘴皮里,吐烟那一刹那,你可见到残缺烟黄的锈牙,像承德古北口那道东倒西歪的长城,一种沧桑远古的失落,使你不得不暂停长生不老的美梦去作朝花夕拾的联想。”(《钱脚》)一双小脚,在他的笔下,就有了历史的苍桑感和人生苦短的况味。一双小脚,是封建社会留下的遗迹,是对愚昧无知的控诉。然而,作者却用无声的批判,揭示了腐朽制度之外的人性对逝去的光华的流连、无知的眷恋和愚昧的延续。

  道德自觉、文化自觉是文化人的宿命。作者对宦官制度的批判,是从性的道德层面审察的。“宦官,是淫的罪证,也是中国奴文化的产物,是人性摧残的极致。在封建社会,礼教,是权势制定出的牢笼用以囚禁人民的,而始作俑者自己绝不作茧自缚。”“他们可以不容分说地宣布一套更堂皇的游戏规则,保证自己对女性侵犯又不背上‘奸淫’的罪名。”(《淫恶与淫美》)制度是权势者制定的,道德是权势者束缚大众的武器,权势者从来不是殉道者,这就是道德史。

  对道德沦丧的批判还不尽于此。“我为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哭泣。我更为我的下一代悲哀,他们中有的西装革履,灯红酒绿,蔑视道德与良知,在父辈刚用血汗和毅力搭建起来的平台上对传统对朴实进行批判,把人性优秀的一面涂上浓墨,而在他们看似外表完美的内心,已经补丁重重,心灵上的‘百家衣’已经形成。我倒是想看看,浅薄的伪装,又能经得住几程风雨?”(《补丁》)先生对道德的堕落痛彻心肺,对现实的反思和质问深刻地表现了心急如焚的家国情怀。

  先生在《娘亲舅大》中说到了两个舅舅,二舅邦柱,三舅邦立。两人都算文化人,二舅可以为电影院画海报,三舅可以在墙上、门窗上、柜子上画花鸟,两人经常拉二胡“拼本事、恶斗”,“搞联演”。邦柱是老师,我到他家里去过,他家房屋大门横批“德高气爽”很有味道,反过来念“爽气高德”是土话,很爽的意思。但两个舅舅去世以后,“老表的房子建在旁边,红砖墙水泥盖顶,杉木的门窗未上油漆而有了新的陈旧,门上贴着门神。过年的红底金印春联还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时值秋收,家里只有我不认识的小孩。墙上没有字画,没有挂着的二胡。唯一相识的就是那两个大酒缸。”(《娘亲舅大》)呜呼!在文明程度理应大大提高的年代,文化竟没落如斯,这种无语的批判,是社会的悲哀,民族的悲哀,是我们大家的悲哀。

  “文革”时期是先生抹不去的永远的苦旅。对“文革”的反思,作者没有从政治的角度去剖析,而是把那种时代的疯狂带给人性的扭曲通过“石女”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我的记忆中,石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文革’时杀阶级敌人,她是第一个扛大刀的。那种复仇心理,不是阶级之间的斗争,而是生理缺陷造成的心理失衡。当时只要有机会,且杀人可以不偿命,她都会去。时代和岁月的迁徙,使她由嫉妒别人变成了可以有丰厚收入而让别人嫉妒的巫婆。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知道,是什么使她改变了自己的本性。”(《鬼婆》)这就是“文革”对人性的摧残,对道德的践踏。人易为鬼,这是谁之过?

  先生笔下的九嶷山民“短卷不裤、桀骜不驯”,“逢喜而歌、遇丧而乐”。“九十大寿那晚,道州婆穿了一身新衣,人瘦长寿,但屁股依然不减当年的份量。那天特别热闹,连全村的狗都挤进了她的院子。她好兴奋,像大戏里的贾母,孙儿男女那天说的都是好话,满庭里花枝招展的青年都来敬酒。中老年那几桌,猜拳行令闹得欢。”席间,二媳妇与十三媳妇吵架,十三儿子一枪打死了二媳妇。“就在当晚的鸡叫头道,道州婆也离开了人世!天刚亮,两台戏班子吹着唢呐从后山小路进了村。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又要吃道州婆和小卵子媳妇的丧酒。第三天出丧,祠堂门口足足摆了有一百多桌酒席。”(《十三卵子》)寿酒吃完吃丧酒,同样热闹非凡,敲锣打鼓。这就是南蛮野人的秉性和风习、豪迈和达观。正是这种乐观不羁的生活态度,才形成了九嶷山人百折不挠、自强不息、包容豁达的精神特质。

  (三)著名美术评论家宗翔先生说唐思源先生的葡萄“将写意葡萄这颗明珠举到了世界之顶峰”,“与齐白石画吓、徐悲鸿画马、黄胄画驴、李可染画漓江、冯大中画虎并列为当代典范名家、国手。”我于画是外行,但我看唐先生画的葡萄可以摘下来生吃,摘下来酿酒。酿的酒肯定甜甜的,可能会带有淡淡的酸、丝丝的涩。这种感觉不只是从他的画中看出来的,大多是从他的文章里品出来的。先生的绘画、书法、文章我都喜欢,我觉得他的文章是根是肥、书法是枝是叶、绘画是花是果。细细品味,他的文章的趣味不在葡萄之下。

  “外婆抱起我,两只粗手抓住我的屁股。我感觉有点割肉。外婆努着嘴‘嘘——’我的小鸟也跟着一声叫,一条液虹带着一串月光飚向黑暗。”“‘崽崽,好大一泡尿。’黑暗中,我感觉外婆一脸喜悦,仿佛那不是一注排泄而是一串金色的收获。”(《纺歌》)撒尿竟撒出了文化意蕴,撒出了喜悦,撒出了收获。

  “文革”是一场严肃的悲剧,而先生却写得让人笑出眼泪。“西班牙人喜欢看斗牛,中国人喜欢看斗人。坪里站满了人,一个个老家伙卵泡下都拽起一个烘笼——南蛮人全身都经得冷,唯有胯下那地方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小有:‘打到阶级斗争!’群众:‘打倒阶级斗争!’小有:‘打倒我老子!’群众:‘打倒我老子!’——”(《剃头师傅》)这样的黑色幽默即使你正在哭着也忍不住要笑。

  “土宝右手拉着风箱,火尾红红,左手摇着爆筒,像烤野猪。抽一斗烟的功夫,他站起来,把爆筒对着空麻袋。我们学着卯生,离开雷区似的跑几丈远,伏着地,两食指堵着耳朵。只见土宝用铁棍一扳,嘭!我的崽,耳朵都炸聋。一声炮响,立即烟尘四起,香了一个院子。麻袋外爆出一些母老鼠屎大的米花,鸡狗人猫一起抢了上去,牛寡婆急得破口大骂:‘耶卖屄的,都饿了痨,屌你老母亲的。’扑在地上的动物们视如她在放屁。”(《米花炮》)这样的描写在先生的笔下俯拾皆是,读着读着,仿佛看到了我们的童年,那种物质极度困乏中淳朴的乐趣,这是现在小朋友绝对享受不到的乐趣。

  九嶷山人爱喝酒,还每每以酒文化深厚自得。请客吃饭从来都是说到我家去喝酒,大到婚丧嫁娶,小到买一把剪刀,都是喝酒的理由,甚至什么理由也不需要,就能喝到天花乱“醉”。“我当然就是老土一个,所以我还是喜欢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南门街上卖肉的屠夫们,蹲在案板上,一碗小肠熬猪血,一碗芹菜炒杀口肉,一壶老酒,一个个吃得成了酒糟鼻子,像巴起个猪血李。样子不怎么雅观,礼性蛮好,随便见个男人,就说:‘来,毛毛(兄弟),耶卖的,搞一筒古再讲。’你还来不及推辞,他那里就倒满一碗,把筷子倒一头,说:‘来,无妨,我没得痨病。’”(《三杯通大道》)够爽快够直白的吧,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矫揉造作,有的只是快意。九嶷山人吵架不记仇,头天还吵得天昏地暗,“第二天酒席相遇,又伸出指头,哥两好全福寿啊毛毛好好毛毛四季财呀金魁手啊七彩梅啊,八发!九手!全来了,你的,喝!耶那个屄不喝就灌!嘻。”(《耶》)有味道吧!其实,喝酒也是一种英雄情结,在没有硝烟没有海盗的年代,男人味只有在酒场上较量生成,大碗喝酒,豪气干云,好不快哉!有味不?要想有味,就来九嶷山喝酒。

  有酒自然少不了美女。先生写美女不写脸蛋,也不写身材。他写雅兰:“就连那双脚伸出去都让别的女人缩手缩脚”,“就是身上那件浅绛白格子衬衣,也与众不同,只要穿着去赶一回九嶷闹子,格子上就粘回来好多的‘眼睛’”(《山野号子》)。他写丁香:“丁香婆从小就长得好标致,标致得让美国佬们狠自己的老子母亲。”(《丁香》)他写三姐:“我三姐那身补丁衣服,遮住了好多贪婪的目光。”九嶷山的姑娘,美得让人“粘”、让人“狠”、让人“贪婪”。美得不形于色,而是于魂、于骨、于心!

  有酒,有美女,就有性。先生笔下的性,不是淫而是美。“这时,男人又翻过身来。潇潇雨歇,又云蒸霞蔚,悠悠柔柔幽幽,‘露湑花递馥,风度水生纹’。更奇怪的是,他那个惊人的琴心剑胆。他盘腿而坐,俨然一位高人缅垂瀑而抚璇琴,弹高山流水,拨平湖秋月,张扬有度,指法娴熟。那把横卧的‘玉琴’,被他玩得宛转悠扬,正是‘窗近春洲,宛尔棹波闻欸乃,帘开秋水,恍然载月漾空明’。山峰起伏跌宕,腹地震颤痉挛,令人欲壑难填。”(《山野号子》)这种美,已摈弃了淫,摈弃了俗,摈弃了欲。这是一件多么神圣高洁的事情,这是一种多么超凡脱俗的境界,容不得凡夫俗子们半点亵渎和冒犯。

  当然,这还不完全是幸福。先生说:“幸福的人生是在与亲人礼尚往来,嘘寒问暖中度过的。家,不是一套房子,是因为有亲人。”(《娘亲舅大》)“我们希望早点‘洗黄桶’。你不知道吃过带皮的肥肉、打着糯米酒嗝又看着小兵张嘎用西瓜砸日本翻译的那个味道,全场哄笑,山谷里漫出一层洗黄桶的酒气,醉晕了秋天那轮明月,也醉晕了今天阳光下的记忆。”(《洗黄桶》)这种幸福是一种从头到脚的感觉,是一种一尘不染的快乐,是一种毫不设防的放肆,是一种销魂蚀骨的艺术。

作者:唐太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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